2. 科普,科幻感,周边
在大会前和大会后,都有人问到同一个问题,“你参加科幻大会,在单位/公司请假容易吗,有没有遇到障碍?”向我提问的,有老学生在群里问,也有高校科幻的朋友在网上研讨的时候问。现实世界中,听到作者们互相提问不止一次。毕竟有些作者的笔名和本名不同,并且单位领导、上级同事、老师同学、老婆孩子可能都不知道他写作科幻,所以参加大会要编个理由。是不是像地下工作者?
我写作科幻是实名的。我的职业是高校教师,作为科技工作者,向公众做科普宣传是职责之一。不同于有些人误解的,教师就是(暗示 仅、只)应该教好学生,教育部不是这么说的。高校教师的责任包括 科研、教学、社会服务,总共三项,不是一项。如果没有科研经验,无论成功的和失败的,不适宜作为高校教师,更适合作为高中、初中、小学教师,传授传统和相当确定性的知识。高校的课程内容需要包括教师对前沿的理解和科研经验,无论正确错误、成功失败,都比没有理解和经验要好。高校教学过程不仅包括传授,对探索和探讨的比例、对错误的容忍度比基础教育要高很多。第三项,社会服务包括横向课题为企业服务,也包括技术培训和咨询。也包括,科学普及宣传。科幻,是科普中非常重要的部分。参加科幻大会,向来自五湖四海各行各业的牛作家们学习请教,交流信息和痛苦,正是科幻大会的动机,也是我参加的动机和职业责任。职业中包括自己喜欢的事,挺幸运的。
科普,我一直在尝试。虽然没有能力写好硬科幻,然而心向往之。当年笔会时,大刘先生和我是唯二认为 科幻指导不了科学、并且科学的想像力比科幻高多了 的人,被戏称为硬科幻原教旨主义者。我还坚定地认为,科幻承担着科学普及的责任。这个看法大家读到的科学的春天之后的主流观点有所不同,科幻有责任科普,并不意味着科幻只能科普。我喜欢吃肉,但是我不反对别人吃蔬菜,也不反对别人吃素,更不会说吃这么多蔬菜不恶心吗,也不会对这一口没吃肉的同学作负面评价。
科普很好,硬科幻很棒,即使软科幻也普及了科学而并非巫术和原始宗教的背景。科幻的周边也很有意思。美国的60年代黄金时代所孕育的科学家和工程师,还有技术人员,有几个当年是看懂了科学原理才喜欢科学的呢。我们喜欢好吃的,最初的动力难道是因为营养吗。
我没有奢望在科幻的大会上看到科普,虽然实际上比预期的还要隆重很多。
我参加过劳动部组织的装机器比赛,到达北京以后,距离比赛时间还远,就把大家手机都收走了。我参加过一次国际的化学大会,换会场的时候长春市主干路暂时封闭请来自各国的科学家们从容穿过。但是都没有此次科幻大会震撼。
一下飞机,就看到很多巨大的牌子,有在路灯柱子上的,有在地面一人高半人高的,各种各样,可谓张灯结彩。有志愿者接机陪伴引导,沿途又遇到很多志愿者站岗,有专门的大巴等候着,大巴前是熬了很久的编辑们。合影,聊两句,上车。一路上很多路灯柱子上挂着黄、紫、蓝作为主色的世界科幻大会标识。这个东西学名叫什么什么,一拉宝,条幅,还是旗帜?宾馆门前也有一人高半人高的标识,大厅里有一柜子两柜子的纪念品。
会议期间,坐上通勤大巴半个多小时四十分钟左右到达终点。到达终点前就能看到科幻馆主建筑,科幻感十足。整个建筑都是银色的,没有一条长直平的立面,全是曲线,弯转迂回,流线生辉。在评论中我见到了各种比喻,只记住了像外星飞船,其余的都忘记了,印象里大家都觉得像自己没见过的伟大的奇迹。后来发的纪念品里有一个徽章,就是科幻馆造型,金属的,沉甸甸的,质感厚重,我非常喜欢。
下车旁边就是入口,有安检。在以后的几天里通过大家聊天发现,安检的规则一直在调整。调整的规则不是函数单调的,也不是震荡的,没有发现规律。有时候安检人工凝视我们的胸卡,上面写着嘉宾证和姓名。姓名,有的通知必须与身份证一致,有的使用了笔名,有的笔名是英文被拒绝了。我们都采集了照片,有严格的要求,多少像素乘多少像素,眼镜不得有反光,脸不能太大不能太小,要占特定比例。我当时感慨科幻圈的信息素养真高啊,后来知道对付随便上传一个也行,知道的时候我对自己认真花时间做照片惋惜了一秒钟,由于为不值得的事情惋惜,我又惋惜了半秒,由于为不值的事情惋惜导致了惋惜,我又惋惜了1/4秒……不用怀疑,函数是收敛的,所以后来惋惜停止了。有的时候,要求把脸对着摄像头,要人脸识别,就比我们先前上传的照片比对。手拿着嘉宾证,扫描,脖子举着脸,扫描。忘了嘉宾证的绳子还拴着脖子,来回调整,有一瞬间突然就想到了林冲和武松。奇怪,和他们有什么共同点?
出入这些次以后,我总结的规律是,每次都看嘉宾证,每次都有扫描金属的设备在身上虚拍,以及“转过去”或者“请转身”。其余的规律不是很强。有时候要求身份证,有时候不要求。有时候要求扫脸,有时候不要求。有时候翻包,有时候不。有时候不允许带水,考虑到有些工作人员在里面工作就是一整天超过10个小时,午饭也没有,相当考验人的意志和肉体呢。后来又听说可以带水,玻璃瓶不行。大家都很费解,但是也就从了。唯我不屈不挠地思考,有天吃饭时突然悟了,一拍大腿啊一声,给周围的作家们讲原理——玻璃瓶可以打碎了作为凶器啊!他们都夸我,你可真有想像力。不不,我谦虚地说,和制定规则的人相比,我差得远呢。
建筑给我带来的强烈科幻感冲突,在入品处降低了一些。外国人也从同一个入口进,也许他们会觉得科幻一些,如果他们见识少的话。我猜他们听不出来“转过去”或者“请转身”的区别。不过我错了,不少老外的中文相当好,听说都不错,令我震惊。应该能分清有没有“请”吧。
入口并不是真正的入口,场地远比我想像得要大。从入口开始向外2.5公里左右都是交通管制区,人烟稀少,非常安全。我只见到了大巴和警车,见到了志愿者在垃圾筒上吃饭,见到行色匆匆的工作人员。
我也有幸成为管制区中的风景之一。当时正跟亿万大哥往会场里走,感慨这路还挺长,科幻风格强烈,连垃圾筒、变电站的涂装都是星辰大海。走了一半,他的同事心丁女士(可能是“年轻人网友!”的命名者)把电话打给了我们。所有人的嘉宾证都在亿万大哥的身上,得返到入口,跟入口2.5公里的真正入口,在管制区的边界,把嘉宾证送回去。之所以嘉宾证都在一个人身上,是因为原计划大家一起进入。之所以大家没有一起进入,是因为有人没带身份证。是的,在这个真正入口,规则是不同的,要求身份证和嘉宾证同时并且匹配。还没等取到身份证,他们又发现,自己的嘉宾证已经进入管制区了。所以,我们又赶回去。路上有科幻色彩浓郁的公交站,没有公交车;有科幻色彩浓郁的大厦,大厦下面没有人类;有我和亿万大哥来回奔波,没有观众。空旷死寂,在地球上的闹市区里我感觉到了宇宙深空。
在科幻馆里,一进门是个那~么~大~的机器狗。四足踏麦克纳姆轮,装甲细节丰富。外面全白,汉白玉雕塑感。后来有人告诉我,你不知道啊,那个表面是用来投影的,每天什么时间来着?我说,我不道啊,会议日程上没有啊。我懂了,要去发现,主动发现。我后来看到了投影,银灰、黄蓝,诸多涂装在巨大的音乐轰呜里变换,非常壮观。
光线是从周围的柱子里投出来的,那些柱子上的射灯投影仪,我本以为是摄像头。周围还有些弧面的斜坡,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这太适合滑板、小轮车冲上去了,如果没有这些载具,徒步冲上去一定也不错。我不敢,因为我以为射灯是摄像头。后来终于看到一个小孩冲上去了,咚咚咚跑,我心里为他加油。我因为一个保安大声喊那孩子才转头看到的,谢谢这位保安大哥。后来那个斜坡的下面站了一排志愿者,一直驻立着。我想他们也想冲上斜坡吧。
那个巨大的机器狗是有名字的,它就是流浪地球里那只。电影里那里非常小,半米左右,方方正正的,在船上不敢下水,被教训“你是一只军犬啊,笨笨。”然后扑通一声,不知道是推下去的,还是跳下去的。但是我没能把这么巨大,直抵三层天花板的家伙和电影里的形像结合起来。所以科幻世界的编辑老师约我在大厅见面,我说“大厅的哪里,那么大”,她说“笨笨,就在笨笨的下面”,我问“什么是笨笨?”啊,就是它啊。
笨笨的周围也充满了科幻色彩。每个屋子,无论用于沙龙的小房间,还是大报告厅,它们的名字就都够科幻。名字叫 地球、天王星、海王星、土星、木星,还有雨果。如果有室内导航的话,那么科技感会更足一些,不然就仅仅科幻了。我在室内移动的过程中,每换一次房间,都必须依靠问志愿者三到五次,我的定向能力不足以依靠地上的标志寻迹。
电梯里是紫蓝的灯,还有无穷反射的镜子。大厅旁边的走廊里也是深蓝浅紫。确实挺科幻的,跟科幻电影里演的一样,虽然人们不会喜欢在其中生活和工作的。人们也不会喜欢在末世废土里工作生活,幸好这次的科幻感没有采用这个系列。
笨笨所在的大厅有两层楼高,旁边墙上有个两层楼高的雨果奖奖杯的造型,为避免有人不认识(比如我),下面用英文写着 雨果奖 几个大字母,大家纷纷上前合影。我也想合影来着,还设想,要不要错位拍摄好像自己拿了雨果奖一样。
笨笨的周围还有个地方,似乎牌子上写着名字叫做 网红打卡地 之类的。看起来是在虚空里有影像悬浮着,有大熊猫,还有女主持人在动作,有没有声音忘了。我不太了解设置这个装置的原因,印象里牌子上还写着高科技之类的。但是,技术人员或者爱好科技的人,从科普的角度上看,一定不会震惊这科技如此之高,而是会第一时间想,这怎么做出来的。显然,是视觉暂停,有一堆LED在快速转动,在特定相位显示预定的内容。接着会想起来在优酷和B站有制作教程,然后就没有悬念了。如果有创新点或者技术难点的话,可能图像或视频可以定制,或者挥鞭转速更快一些。
不少人拍照,不会拍到好效果的。因为LED转动采样叠加相机采样,留下的照片会是相当残缺不全的。除非有较长时间曝光,并且三角架稳定,但是这对多数拍照者来说过于复杂。
后来因为沙龙排不上队抢不上槽,我又要找河流提到的搬书的地方,迷了路,围到了藏在墙里的科幻周边摊位,很多摊位。我看到了键盘移山轴,跟电影里的一样。非常想要一个,但是很贵。在科幻之夜有个抽奖,听说是移山轴以后我激动得哇哇大叫,抽中我多好啊,万一呢。听说抽中的是个老外,我痛恨得哇哇叫。他知道什么是移山轴,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不如把移山轴卖给我。但是如果我买得贵了,我不甘心,如果买得便宜了,老外会觉得中国人欺负他占他便宜。我纠结啊。后来安慰自己,用起来一定不太舒服,键盘必须得是生产工具呢,哇哇。
我在周边摊上还看到了自然选择号太空船和无畏级战舰。巨大!细节丰富!会动会闪。我没有那么大的屋里摆它们,但是仅仅靠近看看,看一个小男孩装作若无其事毫不激动得走开,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还有卖什么茶的,所说也是高科技。
还有模拟纳米装配,玩家戴手套伸进装置,探头从镜头看,把一些小零件(怀疑有磁性,如果没有,应该加上)装配成指定结构。这是模仿纳米装配中粗手指粘满黄甘油装配袖珍手表的齿轮,重点突出,形象生动。
还有一个说是展示了反物质,一个箱子四面开口,一个球悬浮在空中,旁边的显示展上曲线闪动。我伸走一推,球叭一声掉了。工作人员双手把它摆正,试了几次,松手,球悬浮住了。我抻头看,箱子里六七个线圈。这是磁悬浮吧,为什么说是反物质呢,还解说科学证明了什么什么。这明明是磁悬浮啊。
反物质与纳米装配的区别在于,玩家明确地知道纳米装配是模拟,是假的,而反物质告诉你这是真的,然而并不是真的。视觉暂留装置与反物质相似,它给了观者一个印象,想强调这是真的,是高科技。并不是,那只是具有科技感未来感的演示,展示的是“感”。
移山轴是假的,自然选择号是假的,无畏级战舰是假的。我们都知道这一点,制作者也明显这一点,所以没有人感觉到受骗。我们所要的不过是情感强化、情感认同,以及宣泄。如果你指着反物质说这就是科学,指着视觉暂留说这就是先进,指着场馆外面的管制区说,这就是未来,那是什么感觉?
我们当然知道光剑是假的。所以500人大群里有人发光剑照片,当我说“管制刀具怎么进去的”,就会有人说“那不过是发光的管子”。我说“那是光剑是光剑”,大家可能也只是在屏幕后面笑笑,笑我能逗,或者笑我不会逗,但是不是笑我无知。如果我严肃地论证那真的是光剑,有人把塑料拆出来给我看,我再找他家长呢。
光剑是假的,笨笨是假的,购物机器人是真的。第一天参加完沙龙,我意识到返回宾馆吃饭来不及。往返的每个单程需要半小时以上,车隔我不确定,也许十分钟,再加上等开饭的时间和吃饭的时间,要么弃了沙龙,要么误了回来以后的(似乎是)银河奖颁奖观礼。所以我决定不回去,但是必须得吃点什么,室内热,为了应对室外穿得不少,出汗;血糖急剧下降,我可能会像个不会从万能口袋里掏出食物的原始人一样晕倒在未来。
不知道有多少参会人员,有两部购物机器人。我知道这个数量时非常震惊,心想,你们真优雅啊。后来才知道,还有麦当劳、肯德基、赛百味。可惜当时我还不知道,虽然知道也没用,因为再后来我又知道排队的人非常多。原来,你们也和我一样庸俗得需要吃喝。
我找到购物机器人,选了含糖量最高的,是饮料。扫码付款,感谢科技,感谢在如此科幻的地方有如此落地的科技。机器人工作了半天,饮料还没出来。一位志愿者注意到我的窘境,告诉我,“等一下。”我问,“从哪里出来?”志愿者一指,我确认了一下,“这里?”当我的手指轻轻落在那个小门上,我发誓是轻轻的,不会按死一只苍蝇那么小的力气。当我的手指轻触,机器人屏幕上显示,机械故障。志愿者说,“会给你退钱的。”
我当时非常没有修养地在心里辱骂了机器人的祖先,我要的不是退钱,是你好使,是给我糖分。过了一会儿,真的退钱了。我举着手机望着这满目高科技的天堂,欲哭无泪,我饿。
幸运的是,机器人有两台,另一台工作正常,虽然没有高糖饮料,也许因为不健康,但是它有薯片。我抓着这救命的稻草,每五片薯片,喝一口水。我走来走去,因为一共没几个的座位早已座无虚席。能被流浪汉忍受的地方,比如笨笨旁边的射灯下面的空槽里也坐了人。我走来走去,每五片薯片,喝一口水。我听到似乎有人在抱怨刚刚卖给我薯片的机器,不知道它是不是也坏了。至少我有薯片了,我咽下一口,笨笨在上。每五片薯片,喝一口水。
另一次在日本作家的沙龙里,有同声传译。戴在单耳上,有翻译人员同步翻译。这几位翻译真是相当专业,在作家回答读者问的时候,没有底稿依据,仍然流畅迅速。一位家长问她的孩子,"你知道同声传译么"。孩子说,"知道,流浪地球里有"。
忍住不扭头去看那个孩子稚气的脸,我不希望我们相互同情。他还不知道以后会看到真实的世界是残酷的,跟电影里一样残酷,但是与电影里残酷得又略有不同。不知道他是否清楚,这时的同声传译靠的是人类,与流浪地球里是不同的。这个世界构造出五彩斑斓科幻感十足的场景,越做越大,越做越逼真,然而背后有几千几万志愿者扮成人列计算机。你,就是计算机里的部件,看不到全局。你能看到的,是一尘不染的大街,是银色的五彩的闪亮的城市,是未来感,是科技感,是无限美丽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