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骨骼,诺基

我的外骨骼,诺基

发表于《新科幻》 2013年6月

作者:杨贵福

我从小生活在金厂镇,一个半废弃的小行星上。金厂镇并不出产黄金,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我们当地人把所有金属都称做"金"。当初发现矿脉,附近几个星系的人都向金厂镇迁,顶峰的时候达到过30万人口。不过,我出生的时候富矿基本采光了,居民外迁,人口锐减。没走成的人里,主要成份除了官员、士兵、恐怖份子,就剩下两类人,土里刨食的人和土里刨食的人。这是个笑话,你们外地人不能理解。前一种土里刨食的人是农民,虽然暖棚的成本很高,不过本地生产的作物还是比其他行星运来的要便宜;另一种土里刨食的人就是我的父母这样的,挖矿为生。

士兵和恐怖分子也很难区分。一个原因是他们的铠甲看起来都差不多,全都很酷,穿上以后力大无穷,行动如飞。另一个原因是他们还经常互换身份。当时泛银河系刚刚接触河外文明,它们一个比一个强,而且都想要侵略人类。各种外星人团结一致,很快把人类打得分裂成两派,其中一派认为应该学习先进文明,融入河外星系,另一派认为应该保持自己的特色,奋战到底。所以,后来的战争主要是在人类和人类之间展开的,跟外星人关系不大了。这两派争夺所有可能得到的资源,当然也包括金厂镇的矿,所以他们交替在这里进进出出。占优势的一方,我们称为士兵,占劣势的一方,被士兵称为恐怖分子。前面我说了,其实他们穿上铠甲看起来都差不多。

遇到诺基的时候,我12岁。诺基是我的外骨骼的名字,这名字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不是我起的,是它身上写的。我的父母也不是什么矿主,他们才买不起那种奢侈品。我当时只认识一个矿主,就是莉亚的爸爸,不过连他也买不起外骨骼。

那天我跟着大孩子们去采矿菌。采到以后密封运回,可以跟莉亚爸爸换几根烟卷。在家长看不到的地方,几个人靠在墙上,放松肌肉抽上一根,吞云吐雾,那才叫带劲。回家的时候被问到,"又抽烟啦?",就表情木讷地摇头,这是更刺激的时候。这种刺激跟采矿菌那时候的感觉一样。明知道要摘的伞盖随时可能爆炸,可是还是我们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过去。下一刻,要么又多得了几根烟卷,要么,伞盖刷地爆裂,里面凝结的金矿孢子像子弹一样贯穿宇航服打进身体,血被真空吸出来,喷溅得面前的地面上满满一片。其实别的事情也充满了风险。莉亚爸爸如果被查到非法收购矿菌,会被抓去打个半死,附带损失一大笔资本。如果莉亚爸爸少了资本,安全设施就会更陈旧和短缺维护,我们这些穷小子的父母可能哪天就埋在矿洞里了。我们都是这样的,家长,青少年们,莉亚的爸爸。我们都希望下一刻运气不赖,这些好运气积累起来,我们就有钱离开金厂镇。这就像把垃圾站里捡到的零件拼吧拼吧,只要你活得够久而且够有耐心,最后总可能拼成一台能对付工作的铠甲。

选矿菌的时候,我专挑那些不那么成熟的,虽然金含量低,莉亚爸爸还会骂我是胆小鬼,压低收购价,但是它们爆炸的机会也小得多。同行的大孩子已经开始发育,他们身强力壮,胆大包天,还经常为谁先发现快熟透的矿菌而大打出手。他们好像既不怕被矿菌炸死,也不怕对方下手狠了把供气管打断。我比他们都矮小瘦弱,宁可离他们远些,他们也不喜欢靠近我这样的懦夫和我挑选的下等货。

因此,我遇到诺基的时候是独自一人。我正全神贯住地伸手探向一株矿菌,身子斜斜着,嘴里嘟嚷口诀,"幺幺洞九,九幺洞幺,哈里路亚,千万别炸",脚下突然一绊。你要是正集中精力拆炸弹的时候,旁边突然有人弄出点动静来,哪怕是放个屁,都能把你吓尿了。我当时就是这感觉。等感觉到汗顺着脖子后面淌下来的时候,我的手和身体还保持原来的姿势没动。低头一看,一只机械手从地底下冒出来正攥着我的脚脖子。

那是一个士兵,或者恐怖分子,受了重伤。他身穿铠甲,把自己埋在土里伪装起来,可能是在等救援。可是小行星周围满天卫星,他一点无线电信号也不敢发送。

他哑着嗓子对我说,"我是一个战士。"

我点点头。这句话没有半点信息含量。从铠甲上我就能看出来他是个打仗的,不过,士兵和恐怖分子都称自己为"战士",所以无法分辨他是哪伙的。

"你别低头看我,假装在采矿菌,听我说。"

其实我看他也是白看,他大半埋在土里,露出来的部分涂满了迷彩,头盔标记属于哪一方的铭牌早就磨得一片模糊了。

"你给我一些氧气,再给我一些水。"

他穿着铠甲,能轻松捏断我的脖子,我根本不敢不给,但是不得不犹豫。这些给养都是要花钱买来的,如果父母知道我被一个半死的士兵或恐怖分子抢了,说不定会把我打个半死。

"我把这身外骨骼送你。"

酷哇。虽然铠甲这么大号,也不能开着下矿,不过,有了这铠甲,我就是朋友圈子里第一个有车辆的人啦,连莉亚她爸爸也没舍得给她买呢。而且,我刚刚知道,原来这东西叫做外骨骼,不叫什么土了吧叽的铠甲。氧气和水换这么一身装备,而且叫做外骨骼,真是不赖。我点点头。

"你现在把氧气和水分我一些,"声音从地下传出来,指挥我把管子顺下去接上,"好,再来一些,再来一些。"

"再给你,我就没命回镇里了。"我切断输送。

"小兄弟,放心吧。"他的手在我的脚腕上又加了一分力量,我疼得直咧嘴。他说,"我给你留了足够的份,因为你还得回镇替我办件事。"

他让我去找镇民兵三队典少尉,单独一个人见他,就说"李记者"在这里等他。

我问,"你是个记者?我怎么看不出来。"

他粗声粗气地说,"你照着说就是,快去吧。"

我怀揣着将拥有这身埋在土里的外骨骼的梦想,向镇里跑。那位士兵或者恐怖分子,他骗了我。镇民兵三队里没有叫做典的少尉军官,更没有认识李记者的人。但他骗我最厉害的事不是这个,而是给我留下的氧气不足以支撑我回到镇里。所以,在能看到镇门的时候,我疲惫不堪,本想坐一会儿,却摔下山路,醒过来的时候面罩裂了两道纹,气流吱吱往外冒。右腿跟健断裂,不疼,但是完全不能用力,站不起来。爬了两步,又担心把宇航服磨破透气。我躺下来等死,星斗满天,银河暗涌。

那些同行去采矿菌的朋友们回来发现我的时候,我已经不能说话。我穿着宇航服,他们抬不动我,一起凑了点氧气让我先活着。我面罩的裂纹谁也不敢碰,只好让它继续往外漏气。有几个家伙跑去镇里找人,来的是莉亚的爸爸,开着他那辆在平地上也咯吱咯吱响的破车。

"小伙子,你真有种,摔成这样还没把矿菌扔了呐。"莉亚他爸一边用胶把我的面罩裂纹堵上,一边哈哈大笑说,"回去你抽烟管够,今天算我请的。"

烟不是白抽的,人不是白救的。今天所有的矿菌,所有人的所有的矿菌,都免费归了莉亚爸爸。他说,就这样,他也是稳赔不赚,才没有占我们这些孩子的便宜。

几天以后,有新闻说又抓到恐怖分子,已经处决了。抓获的时候他伪装成矿工,正准备进入金厂镇。没有提到他哪里来的氧气,没有提到他那点氧气怎么撑过了这么多天,也没有提到他的外骨骼。

我能一瘸一拐走动的时候,又去采矿菌。父母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要是再伤了,又得花钱治。"

我当然得小心,莉亚爸爸帮助粘上的面罩把我的视野划成了几个象限,无论看星空还是行星表面的时候,无时不刻不在提醒我,"要小心"。

我的外骨骼还半埋在那里,里面已经空无一人。我挖到它的肩膀,擦一擦灰土,想看清它的原主人的阵营和阶级。铭牌已经不知什么时候磕碰掉了,露出下面原来出厂的钢印,"始于1865,NOKI",后面似乎还有什么印记,不过早就磨损得一塌糊涂了。

"NOKI,你的名字叫诺基。"我说,"你听到了,你的主人把你送给我了。"

"确认,待命。"那个躺在半截土里的大家伙一动不动,只发出低沉的语调。

"这就是我的外骨胳了啊,"我绕着它转了半圈,根据它的手的大小猜测整个机器的尺寸,"这得什么时候才能挖出来。"

我感到脚下的大地震动,烟尘四起,大机器像是植物一样从土里面伸展出来。低重力,而且没有空气,尘土飘起很高才在远处坠落。我连连后退,诺基就在我面前直立起来,比金厂镇防护门还要高。烟尘褪尽,我俩就这样站在小山丘上,我仰头望着它,他仰头望着远方。

这么庞大的外骨骼,与其说是被人穿戴起来,不如说是人钻进机械中去。不过我没有找到入口开关,也不敢在镇外贸然脱掉宇航服,只隔着手套抚摸这大机械。是核动力的,电池不知道在哪里,但是诺基的通体都是温暖的。

"哈哈,外骨骼,我的啊。"我大声地喊出来,"诺基,指令,蹲下!"

我做好准备这家伙又要激起多少烟尘和地震,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蹲、下!"可能无线电系统有问题吧,我一字一顿地重新下指令。它还是像是锈住了一样傻站着。

"开步走,向左转,向右转,原地起跳",都没有反应。"原来是个坏的,比莉亚的机器狗还不如。"我暗想,那个士兵还是恐怖分子又多骗了我一件事。

没用的东西就是没用的,开回去弃置的时候还要交费。我扔下诺基,专心采矿菌,贴补家用或是换烟卷,才是正事。这边采着矿菌,那边发现诺基似乎在偷看我,斜着眼睛,仍然骄傲地昂着头。我跟着矿菌的分布,渐行渐远,听到背后沉重的脚步声,是诺基始终跟着我,刚好能看到我,却保持着距离。这倒是跟莉亚的机器狗有点像了。我跑过去再试,"蹲下,开步走,原地起跳。"没有任何反应,诺基居高临下地斜睨着我。

我继续采矿菌,心想,今天可以多采些,至少这个大个儿可以帮我运到镇外。我只盘算着自己的心思,却忘记了这片山丘上的矿菌在我养伤的这几天里继续生长,更近成熟。当接近其中的一株的时候,我看到桔红色的光星星点点在几处菌褶里闪烁,瞬间扩散覆盖了整个伞盖下方。我下意识抬手挡往刺眼的光芒,心想,这下完了。

矿菌爆裂,在这个距离上,我会被飞溅的孢子射成筛子。我看到纯白的光弥漫充满整个视野,鼻子里似乎闻到了金矿特有的死亡气息。我心里最后的念头是,至少,父母迁离金厂镇,又少了一个负担。

我没有死,不然又怎么有命给你讲这个故事。诺基救了我,他以我不能想像的速度冲过来,精确地打飞了正在喷射的矿菌,而我毫发无损。矿菌拖曳着流光溢彩的长尾巴划出一条完美的曲线,照亮了大半个天空,沉到小行星的地平线下面去了。过了许久,矿菌从地平线的另一端显现出来,升得更高了,光彩也黯淡许多。当它再次沉下和升起,已经融入群星之中。

我张大了嘴盯着矿菌消失在星空里,好半天才想起来说,"谢谢你啊。"虽然我也不清楚对机器是不是也要说谢谢,但是我还是忍不住说了。

诺基依然昂着头,俯视着我,轰隆隆地说,"不客气。"

那个时候,我还不懂很多年以后自己讲给别人的道理:所有的机械都是骄傲的,有尊严的,可以指令,而不可以驱使。当你驱使它如牛马,它就蠢如牛马;当你与他心灵契合如挚友,他就待你如知己。

我打开诺基的背板,把采的矿菌都装进去货舱。他载着这许多财富,毫不费力。我钻进诺基胸板后的驾驶舱,兴致勃勃地操纵,嘴里大声复述着指令,准备隆重地把诺基介绍给大家。开到半路的时候才发现,我并没有真正地操作诺基。或者说,它只是允许我接触控制台而已,根本没理采我的指令,自顾自地行动,只是有些时候行动与我的指令一致而已。即使在驾驶舱里,而不是不在货舱或者它的肩膀上,我也更像是个乘客,在仿真训练系统里学习,而他是任性的司机,想走就走,想停就停。很遗憾,如果我获得操作权,就能卸下它的武器装备,说不能能卖个好价钱。不过即使这样,大家也都对诺基的到来非常高兴。

莉亚爸爸看着诺基这大家伙和今天的收获,笑得合不扰嘴。我今天没有要烟卷,而是换成了钱。不同于以前每次的零碎,因为我有了希望,这么多的钱,也许可以帮助父母,早晚有一天可以离开金厂镇。

我的父母很高兴,他们把诺基敲得叮当响,"真是能节省不少燃料呢,能搬运,还能取暖。"他们唯一担心的是诺基报废以后怎么才能偷摸地非法弃置不被罚款。不过这个担心可能有点早,看诺基健硕的样子,会比我们每个人活得都久。

大孩子们也很高兴,我每次都免费帮他们运矿菌。只是如果希望在采矿菌的时候受到诺基的保护,他们就得离我近一些。因为诺基从来不跟着别人走,他一直置我于他的保护范围,对别人只是顺便救助。而且,诺基不听从别人的指令,无论是命令还是恳求。

莉亚也很高兴,她和她的同学每半个月往返天梯,去附近的大行星上学。现在不再是坐莉亚爸爸那辆叮当作响的破车,每次诺基都把莉亚他们装在背板的货舱里奔跑,这样在山间跋涉的时候就快捷舒适多了。我经常一个人在驾驶室里装模作样地操作诺基,好像真的成了它的主人。也有时,我骑在诺基的肩膀上,山影和群星扑面而来,然后飞一般掠到我的身后。当诺基飞奔的时候,我能听到隐约的风声。莉亚爸爸说的对,小行星的表面的确有微量的气体。虽然小行星的引力不足以形成大气层,但是矿脉里不止歇地有气体逸出,在它们消散在宇宙里以前,在地表形成了稀薄的一层。诺基飞速冲击这称薄的一层,就形成了隐约的风声。还有的时候,我也挤进货舱里,昏黄的灯光下,大家都低着头蜷在一起,脸上蹭着机油或者泥污,带着笑。莉亚有时坐在我的对面,有时就坐在我的旁边。她总是那么干干净净的,不吱声,安静地坐着。很多年以后当我回想起骑在诺基肩上风驰电掣的时候,我有时也会后悔,那个时候应该在货舱里多坐一会儿。外面是寒冷的无尽的宇宙荒漠,身边是坚实的诺基的,或者柔软的莉亚的,温暖。

所有这些,再也感受不到。

莉亚他们有一次准备去天梯的时候,战士和恐怖分子们又激战起来了。他们执着于哪一方先开火,进行过旷日持久的争论。其实那不重要,因为对于我们来说,无非是一方与另一方打起来了。也许战争以后战士更名为恐怖分子,也许不,又有什么区别。

对我们这些孩子有影响的是,没有人敢去采矿菌了。莉亚他们也只好搁置去天梯,虽然他们心急如焚,说是学校里有重要的课程。金厂镇外有几座山被轰平了,与外界的所有通道都成了军事无人区。矿工们也都停工了,虽然矿井入口在镇内,但蔓延到镇外的坑道有几处被钻地的炮弹炸塌了。

当然,生活还要继续,我们开始习惯野炮引起的地震。桌椅会摇晃,房屋会摇晃,但是没有人担心。我们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炮火带不走矿脉,也轰不塌金厂镇的天顶。通往其他小行星的轨道也每天被炸上七八十回,士兵和恐怖分子都担心对方从外界得到给养和更多的弹药。也因此,他们都不攻击金厂镇,士兵和恐怖分子都需要金厂镇供给食物。

我们的农业还在继续。从金矿中提取能源,点亮人工光源照射四季收获的作物。虽然收成一季不如一季,不过总还能凑和。战争双方都派了专家研究为什么收成会越来越差。这些敌对方的专家坐下来心平气和地画很多公式,讲很多术语,有时争得面红耳赤摔门而去,然后又在镇中心的酒馆搂着肩膀喝得酩酊大醉抱头痛哭。酒馆老板悄悄说,这样下去收入暴涨,他也许可以早几天离开金厂镇了。

除此以外,镇内的生活也一如既往,连天空的星座都依然耀眼。小行星表面没有大气层,镇外的灰尘不会悬在天空,而是很快就尘降到地面上。所以,无论地面上打得多么惨烈,星空依然如洗清澈。我们都是尘埃,只是过客,留下很多暂时的印迹,而星辰一直在这里。

莉亚爸爸带我和诺基去给士兵或者恐怖分子送过一次食物,差点出事。

见到他们以前,我一直以为士兵和恐怖分子都一定长相可怖,语气粗野。没有想到,我所见到的都是比采矿菌的大孩子年长不了几岁的青年,有一些还会微笑地摸我的头。只是他们大多数身上带着各种伤疤,还有一些干脆就血迹未干还没有结痂。我跟莉亚爸爸提到这一点,他哈哈大笑,说,"你以为他们是哪来的,不就是你们长大了吗,也都是血肉之躯。"

要平安无事离开时,莉亚爸爸正在数着钱,一个家伙看中了诺基,说是军事管制,理应征用。我哭着去求他,他甩手就把我推倒在地。这位士兵或恐怖分子,也一样是大不了几岁的青年,脸上长着青春痘,只是此刻表情狰狞。

他的军官救了我们。军官说,"这种老旧的型号抢它还有个屁用。"

那位军官前后总共只说了这一句话,哑着嗓子。听声音,我觉得像是诺基以前的主人,那个被处决了的李记者。但是我没敢跑过去确认,万一他后悔了把诺基要回去呢。我又想,也许他就是典少尉?我不认识他们一天三变的军衔肩牌,所以连他的阶级也不能说准,更不敢问名字。

这位无名军官的话还是帮了我们。青春痘恢复成小青年,说,"也是,不够维护成本的,不定哪天就散架了。"他挥挥手让我们离开,还算和气,好像刚刚只是想开个玩笑。

在路上,莉亚爸爸让我也喝一口酒压压惊,他说,"要是征用了诺基,咱俩怎么回镇里还真成了问题。"

我们平安回到金厂镇那天,莉亚病倒了。她已经少量咳血一段时间,镇卫生所的赤脚医生说大家都咳,查不出毛病,估计没啥大不了的,养养就能好。我们回去那天莉亚咳血喷了一地。

莉亚爸爸动员了关系,把血样送到军队医院检查,结论是呼吸系统严重受损,来源是空气中的辐射。矿井坑道被炸断以后,小行星表面的气体开始逐渐扩散到金厂镇的天顶内部。专家也终于能够解释作物的收成为什么每况愈下,因为空气里渗透进了小行星矿脉中的金,作物的种子发生变异。变异细胞的最主要表现,就是死亡。金厂镇的人没有全病成莉亚那样,也只是变异的概率不够高,假以时日,生病的人和作物会越来越多。

"瞎扯淡,"莉亚爸爸说,"空气里怎么可能有放射性重金属。"

莉亚说,"氡气就有放射性啊。"她的声音很小,好像自己生病或者知道这些知识都是犯了什么错误。

莉亚爸爸变卖了不少家产,准备把莉亚送到附近大行星上的好医院去,据说那里有先进的设施能治这病。但是战事不止,双方都担心对方从金厂镇获得食物,开始加紧封锁金厂镇对外的交通,由金厂镇到天梯的山地拓展成了军事无人区,每天轰炸,人车禁行。

有人劝他,"就算你上了天梯,也可能在轨道上被打下来啊。拖到打得不那么厉害的时候吧。"

莉亚爸爸怕莉亚拖不到那天,他拿出一半家产,说谁能把他和他女儿送到天梯,就给谁。没有人敢应征,这是拿命赌。他找到我,说只有我有这么一架外骨骼,说不定能通过炮火封锁。我说"好"。他说,"我知道你从来没有真正驾驶过诺基,我们也就是碰碰运气,不行我就认命。"

我知道他想说的是,"没有人工驾驶的细致操作,想通过无人区万难成功。"他没有说,我也没有提。他说的对,不行我就认命。

大家都说我们疯了。他抱着莉亚进了货舱,我骑上诺基的肩头。我对诺基说,"去天梯",诺基沉默着开动,他没有说我疯了。

在无人区外,诺基卸载掉所有的武装,包括弹药、火炮,还有重装甲。莉亚爸爸说,"这是精明的减负准备。通过无人区需要的是速度,我们又不可能打赢军队。"

无人区地形复杂,山势起伏。满山遍野布满了士兵或恐怖分子掘进的坑道,还有连绵的单兵坑和炮兵阵地。所有这些,都是后来我才知道的,当时只知道我们飞奔着越过一个个山头,身后激起的烟尘还没等落下,我们就已经冲进下一个阵地。

士兵和恐怖分子都以为我们是敌对的一方,在试图切割他们的阵地,纷纷射击。但是,我们快到他们来不及反应。诺基开足马力,像一把烧热的快刀,从黄油之中劈出一条急速划过的线条。炮兵来不及校准射角和装药量,我们就已经脱离了他们的射程。步兵还没能解读完雷达传来的信息,我们就转到了另一个山谷。就这样,我们通过了大半段行程。

但是后来,我们开始与越来越密集的军队遭遇,他们显然为拦截我们而提前集结起来。我们尽可能避开军队,不断变更路线,但还是被几组步兵火线阻击。我钻进货舱,诺基的轻装甲保护了我们。

我们不停地突进,通天塔一样的天梯遥遥在望,诺基却停了下来。我们被火炮阵地包围了,他们算准了我们在围追堵截之下铁定会一头钻进这个口袋。他们不知道我们是谁,为了什么,但是他们要阻止所有他们没有掌控的事物。我们不是他们的人,这就是拦截的充足理由。

望着远处天梯的剪影,莉亚爸爸直拍大腿。莉亚抱着爸爸,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包围我们的,不知是士兵还是恐怖分子,反正他们都拥有相同的火炮。他们的火炮第一轮齐射过后,我从昏厥中醒过来的时候,莉亚在我的怀里,她咳出的鲜血染红了我整个前胸。

诺基说,这样的火炮齐射几分钟之后会再来一轮,然后是下一轮和再下一轮,他的轻装甲不知能再承受几次打击。莉亚爸爸的头抵在货舱内壁,表情松驰,还在晕厥中。我没有唤醒他,反正第二轮炮击还是要震晕过去,何必多一次痛苦。

第二轮炮击之后。我朦朦胧胧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仍然抱着莉亚,她的身体轻得就像没有重量,好像我用力就能把她抛到天梯那去。我紧紧地搂住她,生怕她会在炮击中震得飞起来。

还没等我完全清醒,紧接着就是第三轮炮击,整个小行星和我的脑壳都要炸裂开了。但是我努力保持不晕过去,因为我想起了诺基第一次救我的时候,把矿菌击打出小行星的引力场范围。我必须要告诉诺基,我嘶喊,一遍遍重复着。炮声里,我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但是我大喊,"把我们扔过去。"最终,我晕了过去。

我醒过来,莉亚爸爸说,"扔过去,你想得倒是很好。但是那边也没有海绵垫子,我们会在那头摔死。"

谈话就到这里中断,然后是第四轮炮击。从这次炮击中醒过来以后,我问诺基它能跳多高,他的历史记录是跳起几米。我摇醒莉亚,"你帮我算,这些数据。我想知道,这样的力量在金厂镇小行星,能跳多高。"

炮击。我不知道在诺基的轻装甲破裂前是否来得及完成计算,是否来得及脱逃,但是我知道,在地球上能跳起几米的诺基,在金厂镇小行星这样的低重力环境下,可以跳得更高,更远。只是诺基可能从来没有设置成这样的模式,它不知道,对于它,在小行星上的最适合的行动方式不是奔跑,而是飞翔。

莉亚没有醒过来告诉我数据,莉亚爸爸清醒的时候完成了计算。不过他说,"你要求的轨道精度必须人工操作,还得有熟练的技术。"

又一轮炮击即将开始,我们能看到天空划过一排排闪亮的影子。我大喊回答他,但是炮声随即掩盖了一切声音。

我看了一眼昏睡的莉亚,然后在剧烈的震动中爬出货舱,外面是地狱之火的海洋,夹杂着金色的矿菌孢子漫天飞舞。我非常害怕,但是听不到牙齿撞击,我颤抖着祈祷,期待无论哪个神能在这样的炮击轰鸣中听到我的声音。

我在火光里钻进诺基的护胸板,关上舱门,炮声渐弱。我一边复述指令一边操作,我大声喊,虽然知道它根本听不清我的哭腔,我说,"关机,手工操作,手工操作。"

我的指令是要告诉诺基,不惜失去它对我的所有记忆,我要莉亚活下来。

然后,我无法呼吸,又在炮击的巨震中晕了过去。我醒来的时候,听到诺基低沉的声音,我知道它还活着,没有关机,不知道是应该高兴,还是悲伤。

"不必关机就可以切换为手工操作。"诺基平静地说,"手工操作需要成年男人的责任和技能,恭喜你都已经具有。"

在下一轮炮击开始前,我操作诺基从弹坑斑驳的土地上起跳,在星空里划一条漫长而平滑的抛物线,掠过脚下正飞向目标的飞蝗般的炮弹。急速扑向天梯前我最后一眼看到的,是远方金厂镇的天顶在矿脉蜿蜒的群山环抱下闪闪发光。

诺基在空中翻转和调整姿态,弯腿缓冲平稳落地。我跌跌撞撞地从驾驶舱中爬出来,正看到近在咫尺的天梯塔身在慢慢倾斜,它的下方烟尘四起,紧接着大地传来剧烈的抖动和轰鸣。他们炸毁了天梯,为了彻底断绝敌人与外部的交通。也断绝了莉亚活下来的希望。我的全身抖个不停,没有力量从驾驶舱滑下来,就坐在那里放声大哭。诺基处于手动模式,比平时更加沉默,只用微温的机壳拥着我。

那一天剩下的时光,我们一直躲在天梯的废墟里,听四周火炮不时轰鸣。莉亚感到非常冷,我和莉亚爸爸轮流抱着温暖她。莉亚没有活着回到金厂镇,她死在了我的怀里。我永远记得最后温暖和柔软的感觉。

当战事不那么惨烈的时候,不知哪一方修复了天梯,另一方没有制止。金厂镇的人弹冠相庆,说矿能运出去,收入好一些,日子可以不那么紧巴。对我,这没有什么变化。有些需要就像降落伞,当你渴求它的时候,如果它不出现,以后出现与否,那也没有什么意义。

我们从天梯回来以后,莉亚爸爸迅速衰老了。他老得那么快,你正跟他喝着酒,就能看到他的腰慢慢地变弯了,脸上的皱纹刀刻一样生长出来。他总是一声不吭地喝完酒,然后拍拍我的肩膀就走了。

他不再收矿菌,矿厂也关掉了。他花了很多钱喝酒,喝到最后几乎所有的财富都变成了酒精,只剩下只身一人离开金厂镇的钱。他拒绝我和诺基送他,执意要徒步去天梯。我说,"你这得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啊。"他说,"总能走到吧。"这是我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以后再也没有见面。

我目送莉亚爸爸的背影,突然发现自己想不起来莉亚年轻的面孔。她如何微笑,她的头发是怎样弯曲披散,我以为会永远铭记清晰得触手可及,如今却只剩模糊的印象。我一直以为自己在日夜思念着她,却再也想不起来她的样子。

我跳进诺基,大声叫喊着指令让它在旷野上奔跑,就像失去莉亚的那天晚上。诺基还是微温的,一如既往。这样能让我稍微想起莉亚在我怀里最后的温度。我和诺基在每一个军事无人区狂奔,炮火就在我们身边接连炸响。在整个小行星上放眼望去,是一直曼延到地平线的燃烧的群山。

雷霆轰鸣中,我们被抛起在半空,然后重重地砸在地面上。这是我最后的印象。我以为我和诺基会死在这次鲁莽的奔跑中,但是我们伤痕累累却活了下来。我们落在了士兵或恐怖份子的手里,我和诺基都被征用了。被哪一方征用了,又有什么区别,反正我和诺基受命杀光另一方。

我们经常就在金厂镇的附近战斗,但是我一点也不想逃回去。在这里,或者在那里,又有什么区别?有时我们被这一方俘虏,有时被那一方抓获,我和诺基一声不吭,支持他们所有的政策和理念,伤痕累累地跟他们去杀另一方。

杀光了其中一方,我和战友们就离开金厂镇所在的小行星,被打包成捆一样发送到别的星系。但是诺基没有走成。他型号老旧,体积庞大,不再适合日新月异的战术需求了。

我提出过异议,这是我的个人物品,应该归还金厂镇转交我的父母。只是诺基拒绝跟随任何人,不听其他人的指挥,这很令我犯难。军需官说,"首长,这有什么难的,看我的。"

他熟练地给诺基输入几条指令,诺基突然僵住不动,慢慢变冷。再启动的时候,它不再认识我,但是变得对所有人都温驯和服从,可以留在金厂镇作为有用的设备了。

"你看,标准的老式工业机器人。"军需官说。

"很好,有你的。赏。"我拍拍他的肩膀。

我和我的战友们征战了整个泛银河系,我的战友和外骨骼不断更新,我的阶级不断上升。能一直活着并且升阶级的原因非常简单,别的那些人的运气都非常地不好,他们或者死于我们,或者死于敌人的炮火之下。

他们说,我操作外骨骼似乎有天生的灵性,无论是攻击,还是从溃败的战场下撤,总能得心应手。其实,他们只是不相信我的可以告诉每一个人的秘密。所有的外骨骼都是诺基的亲戚,他们全都血肉相连。每当我更换新的外骨骼,我总是先给他们讲一遍诺基的故事。然后,它就和我成了朋友。这些朋友,后来大多战死了,只有我活了下来。有战友开玩笑,说我会一直这样活下去,不断升阶级,直到只有皇帝或总统一个人可以杀了我那天。

这么长的生命里,终于有一天我又见到了诺基。或者说,我认为见到了它。

那是一次扫荡的超小型战役,几乎没有纠缠,是上级赏给我们的肥肉。在攻击中,我与一台外骨骼狭路相缝,一看它就是老旧笨重的型号,虽然漆得焕然一新。本来没有悬念,无论是我的技术还是我的外骨骼的性能。我的战刀毫不犹豫地斜劈下去,对方奋力一闪,居然躲得半条命在。刀锋无坚不摧,却只切掉了它肩上的铭牌,露出下面陈旧的底子。

我从后面扼住它的脖颈,让它暴露出胸甲且无法行动,召唤旁边的战友,"来,捅一刀。"就在战友驾着他的外骨骼冲过来的时候,我突然看到对手肩上露出的模糊不清的钢印,隐约可以读出厂商的标识"始于1865,NOKI"。

我大喝一声,"诺基!"它正挣扎着的动作一滞,然后瘫软在我的怀里。

我的战友指给我看,"嗨,你也太大意了。这个家伙的肘刀已经刺中你外骨骼的护胸板,我再晚半秒,你就被它从前往后扎透啦。"

操作诺基的家伙束手就擒的时候满嘴血沫子,他对我喊,"如果不是外骨骼突然卡住了,你早就成了我的刀下鬼。"这个勇敢的青年由于信仰坚定被准许弃暗投明,后来在泛银河系不知道哪个角落的拉锯争夺里英勇战死。

那次战斗结束以后,没有人想要这样老旧的型号作为战利品,只是围过来看热闹,看敌人已经破落到何种程度。大家哈哈笑着从列队摆好的机器前走过,指指点点。

有一个说,"居然连这样的型号也拉出来献宝了,诺基A型,你听说过吗?"

我站在诺基的影子里,费力地仰头才能看到它的面孔,用不屑一顾的语气说给我的战友听,"那些老古董,谁又知道。"

诺基的背后,陌生的星座无声地闪烁着布满太空。我问,"战争已经漫延到什么星系了,这里离金厂镇有多远。"

没有人回答我。诺基静立不语,我的战友也已经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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