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早晨刚开始吃饭,我感觉不对。这天上午有课,头一天备课只熬了一点夜,并不特别疲惫。感觉不对的是,右眼内侧偏上,能看到明显的黑色条纹,偶尔闪光。我揉了两下,转了几次眼睛,还在。左眼看不到条纹和闪光,所以并不是在现实世界中的现象。
我告诉二猫妈,“不好,我好像视网膜剥脱了。”
高度近视,从小的时候,就有很多医生告诉我,一定要注意观察这个现象。这是视网膜㓥脱的前兆,也可能已经掉了。高度近视导致眼睛前后径拉长、眼内压高,容易导致视网膜剥脱。要特别防范突然受力,所以各种球类运动、剧烈运动、打斗都非常危险。在成长的过程中,有很多人表达了不屑和鼓励要勇敢,我的态度都是“反正瞎了的话的又不是你。”
还有医生告诉过我更详细的,隔一段时间伸直双臂画圈,目视前方,单只眼睛用余光观察能否看到手掌。视网膜剥脱可观察的现象,最初是比边缘开始的。如果不特别注意观察,眼球一转,你就看到了,以为自己没事。
这天早晨我看到黑条纹和闪光的时候,不需要这些复杂的操作,现象过于明显。最近有两位前辈告诉我他们的眼睛做过手术了,玻璃体脱落之类的,都不止一次。还有同事告诉过我,视频网剥脱很难治,需要面朝下趴着,保持不动一个月还是三个月,一动就前功尽弃。他爸爸意志坚定,相当不容易,手术成功了。我自忖没有这样的意志。还听说,治好以后视力也会大幅下降。我现在这高度近视和弱视的程度,如果再下降,就不剩什么了。
二猫妈说,“上完课以后,别拖,赶紧去校医院查一下吧。”
我们就校医校的医疗设施讨论了一翻,我显摆了一下“查眼底”有一堆复杂的不同含义,讲了几种我见过的不同设备和手法。在讨论的过程中,我突然回忆起来某位医生的话,要快,要尽早诊治。刻不容缓。
这时,黑色条纹和闪光消失了。我反复确认,看起来一切正常。但是一定发生过,因为太清晰了,不可能是错觉。我看手机、读书、看显示器的时候,都用这只眼睛,刚好它能用了。赶紧利用这段时间向教务秘书、班长说明情况,请假。在班级群里发消息,请假,为影响大家的日程安排表达歉意。幸好我所在的学校更有人性一些,有的学校最近一段时间规定“因为专家在检查,因此不得调课”。
二猫妈说,“去医院你能坐公交吗?”我说,一点异常没事,完全是好人一个,我还打算走着去呢。冷,还是公交吧。
出发以前二猫妈就办好了挂号。到达,看到那一大排亭子都不见了,恍如隔世。我边上台阶边想,幸好不用预约不用检测核酸,进门的时候也不需要……不然得耽误不少时间。
排队时间不长。医生问我,你怎么了呢?我说,我怀疑我视网膜剥脱了。医生明显楞了一下,问,你为什么这么想?我把现象讲了一遍。她问,你高度近视吗?我说,是。多少度?我说了。她说,嗯。
用诊室里的机器检查第一轮。视野里一个挺晃眼睛明亮矩形,转来转去。查眼底的,我见识过。我复述黑条纹和闪光的位置,医生把光打到那里一顿看。
医生说,“看不出来。”开单子,交钱,排除,第一轮检查。吹风测眼压的,我见识过。还有眼睛的B超还是彩超,我没做过,跟肚子上和脖子上的彩超差不多,只是抹粘液和探头都是在眼皮眼珠子上,当然隔着眼皮。还有一项,忘了。都不疼,印象不深。
一会儿结果出来了,拿去给医生看。中间还有不出结果,需要找工作人员沟通的。他们显然很熟悉这种情况,告诉去哪儿哪儿,仅稍微波折一下就拿到结果了。
医生说,“看不出来。”记不清了,印象里开了一些单子,又查了些不疼的项目。这时病人多起来了,座椅很快就没有空的了。病人大多是小孩儿,感觉像配眼镜来了。只有一个人,他的一只眼睛失明好几年了,被钉子还是什么扎的,诉求是眼皮有点杀,希望解决一下。医生说,你都感染成这样,眼皮杀根本就不算什么大问题。
没有座椅,二猫妈又感觉特别累,排队的时候甚至要靠墙蹲一会儿。事后我们回顾,她说,当时就觉得不对,为什么要一查再查。感觉心力交瘁,极度疲劳。当时我的看法是,啥事没有,只是因为我描述得过于清晰,而且高度近视,不排除风险医生不敢放心。再说,反正检查又不花医生的钱,多查查呗。二猫妈的看法是,不好,有危险,不然为什么查个没完,如果没事不会查。她说,虽然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最多就是瞎了而已,日子怎么也是过。二猫后来评论,你的身体仍然害怕了,这部分是理性以外的。
医生又看不出来,但是没有放过我,告诉我去哪个房间,找某某医生。去了,又说了一遍现象。这位医生开了单子,给我散瞳,15分钟以后告诉去某某地方检查。
去了,比诊室壮观多了,一堆设备脸朝外。我说了看到的现象。医生掏出个小瓶,说抬头滴眼睛。我说刚散完瞳,15分钟。她说,不是散瞳,这是麻药。
一顿查。这次,雪亮雪亮的!简直就要亮瞎我的眼睛。我知道散瞳会导致瞳孔不能收缩,但是切身感受过于刺激。医生不停地告诉我,别躲,别往后退。我也想,可是由不得我。就像上课睡着了一下,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每次都是医生提醒我才注意到,已经把脸撤回来了。
医生看了一会儿,说,等会儿让某老师给你看一下。我心想,真认真啊。二猫妈当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肯定更坚定有毛病了吧。
等了一会,老大夫来了。我又讲了一遍看到的现象。他说,你有这个意识很好。
看了一会,当然我又一顿躲。他说,有个孔。然后同时告诉我和年轻的医生,我同一只眼睛的同一位置,以前裂过一个孔,我当时没注意到,长上了,留下了个瘢痕。年轻医生先前看到了,不能确认的,是那个疤。
问我,你昨天剧烈运动啦?我说,没有,完全没有,我昨天一点也没运动。问我,平时练?我说练,天天练。问我,练什么?我说,自重训练。然后解释了一下,引体向上、俯卧撑、倒立。医生说,就倒立整的。我说,我昨天没倒立。他说,以前倒立整的。以后别倒立了,引体向上、俯卧撑可以练。
又回到第二位医生那里。二猫妈问,需要住院手术吗?医生说,手术?不用。
她说,你今天有事吗?我说,有啊,心想,上课吗,现在已经没了。她说,没事的话,你快点交钱,还能赶上午饭以前做上。医生们用的措辞就是“做一下”,还提到了激光,不是焊,不是修,也不是某个专业术语。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不值得专门严肃地讨论它,医生说手术不用的时候,表情就是“啊呀,多大点个小事”,差不多就是“穿个耳朵眼”“激光点痦子吧”的感觉。后来我在网上查,术语可能是“视网膜激光光凝术”。
开票,交钱。迅速就位,医生果然还没去吃饭。那一大堆设备也没吃饭,面朝外严阵以待
又查了两下,还是晃眼睛,我又不由自主地躲。医生说,开始了啊,有点疼。我看看设备,怼着脸等我眼睛凑过去。我想起了一个老同学,他学兽医,给我讲过骟牛的时候如何把牛绑定,那个架子多坚定,牛多么有力。然而此时我关注的重点不是这些,只想起了王小波写如何锤。我说,你等会儿,我是不是得抓着桌子啊。医生说,有家属吗?我说,有。医生说,喊进来按着点。
好。喊二猫妈进来,医生说,从后面按着点他脑袋,别让他躲。对,就这么按。
我把脑袋用力抵在设备上。开始了,绿色的光辉,贼亮。疼!这根本不是“有点疼”,不是十级,也有八九级。而且不能躲。绿光断断续续,我躲开的时候医生就淡然告诉我再回来。二猫妈的手没啥用,我稍微一用力就挤开了,主要靠自己往前顶。
中间实在忍不住,我嗷一嗓子。医生说,吓我一跳。语气还是很淡定,然后他就开始和同事讲段子。我想起了治牙的时候医生和护士讲段子,当时我还想,你怎么这样呢。现在明白了,分散病人的注意力。
我一身汗的时候,医生说,再忍忍,还有两分钟了。我想起了keep里的教练,她就常说“最后五秒”。也回忆起了当我听到这句话时,我骂得多么恶毒。好在医生言而有信,与有些牙医大不相同。牙医经常说“快了快了”,然而根本没有很快。“有点疼”这句,他们差别不大,那是非常疼,特别疼。
后来有同学问,为啥不用麻药啊。我后来也查到,如果我没查错的话,视网膜激光光凝术可以用麻药。然而当时我完全不知道麻药这回事,而且以为只是“有点疼”而已。如果有麻药,估计不是之前滴我眼睛那种,那个应该是不断翻我眼皮免得我挣扎用的,应该不会麻醉到视网膜那么深。
结束了。我确认了一下,没了,结束了,好了?医生说,对,就这样,结束了。肌肉才放松下来,我怀疑脸色煞白。一个月后复查,我相当怀疑到时候有没有勇气坐在那设备前面。
我说,还疼。医生说,得疼一阵儿呐。
按栈弹出,后进先出。回到第二位医生那里。二猫妈说,要注意啥?医生说,别开车,因为你散瞳了。散瞳看不清东西我知道,现在被晃得跟瞎了差不多,那只眼睛一片阴影,只能闭着。二猫妈问,还注意啥?医生说,别用手机,别看书,一个礼拜。
再回到第一位医生那儿,她又用诊室的设备一顿查。她说,因为玻璃体浑浊太严重,所以把裂孔挡住了,先前不能确认。她指着检查结果的某个片子问,这里以前是不就这样。那里一片星星点点。我说,我看不懂,不过玻璃体浑浊飞蚊症挺严重的。她说,别用手机,别看书,一个礼拜。做这个激光是有点疼。
“有点疼”不止当时,一直持续到傍晚。吃了止疼药,可以忍受,睡觉。晚上药劲过了,又开始疼,睡觉。第二天一早,完全不疼了。
回家用好眼睛发了朋友圈,别微信我,看不到。给我妈打了电话,说看了我朋友圈别担心啊,啥事没有。后来又有好友电话询问,提到,你现在是不是像海盗一样独眼龙戴个眼罩。我突然想起来了,又给我妈打了电话,解释了一下,完全没有外伤,没有眼罩,看着和正常一样。只是需要修养而已。我妈问,怎么整的呢?我说,没原因,啥也没干,高度近视就容易这样。知道这个知识几十年以后才用上,已经很幸运了。
等到复查,就没事了。猜测不少同学看了朋友圈以后,对事件的经过很好奇,所以,我写出来吧。以后谁想知道,我就把博客发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