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大哭,读《内战记》

(写于2013年12月,略有字句修改。旧文重发,书并未重读。)
内战记,白色封皮的小册子,放在我的桌上将近一学期了,仍然没有读完。一方面,各种工作和生存压力接踵而至,难得有空从深水里浮上来透口气,另一方面,这本书引人伤心,难以卒读。
在《内战记》以前,凯撒写下的是《高卢战记》。在那本书里,他带着与自己彼此信任的军队,在山岭大河间行军,征服和说服后来法国地区的各个部落,让鹰帜插遍高卢。他的军队把原产亚平宁半岛的葡萄带到高卢,发现在这里长势更好,就像后来的征服者们播种到别的大陆的咖啡和甘蔗。
我不记得凯撒在《高卢战记》中如何炫耀自己的军功。不过这些战功完全不必怀疑,因为从后来内战中高卢人的归附来看,凯撒应该是斩服了人心。杀敌众多,也许只是不必提及,而非回避。因为,那些被杀的都只是"别人",是我们谁也不认识的、异族的、讲着别的语言的、眼睛和头发颜色都不一样的什么。死在刀下的,是高大勇敢但是无知无识的北欧人,是日尔曼人从遥远的北方贩卖来的斯拉夫人,是北非还是哪个贫瘠沙漠里跑来的骑着马跨着枪的黑皮肤人种。他们与我们如此不同,所以,死在刀下也只是战功,没有人会皱一下眉头。
方阵压境,红袍列张。如果臣服,就是罗马之友,如果抵抗,就屠城或者卖为奴隶。多么简单。可以用强力,可以用智谋,可以欺骗,可以杀伐。狩猎之中,又有什么手段是不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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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在《高卢战记》的最后,凯撒提及了他的国家。按凯撒的说法,那个收到了他无数战利品和新土地的国度和人民,背叛了他。所以,《内战记》的开头,我盼着凯撒杀回罗马,去与那些对他不起的元老们当面对质。
但是凯撒回罗马的路非常曲折,而且罗马也并非终点。他违背法律带军回顾杀到罗马的时候,元老们已经逃跑,跟着他们认定的领袖庞培,凯撒曾经多年合作的另一位巨头。
如果是年少的时候读《内战记》,我可能会唾骂元老们全都蠢得瞎了眼睛,不辨是非,背信弃义,庞培是坏人的总头目,理当千刀万剐。但是,现在我站在凯撒的背后,越过他的头盔看着面前的这些同样军服同样刀兵的罗马人,不禁怀疑,难道这么多罗马人都同时瞎了眼?
但是,如果这些罗马人是正义的,凯撒的一味退让,先礼后兵,委屈求全,都是做作么?
所有这些,凯撒都没有说。或者,我跳过了他的评论没有相信。我只看到罗马人杀死罗马人。罗马人在西班牙,在马赛,在迦太基,在亚历山大,在所有他们先前和后来征服过的地方集结起来,竖起战船和敌楼,努力把同样肤色眼睛和语言的另一些罗马人杀光。罗马人召唤高卢人日尔曼人努比底亚人来助阵,攻击罗马人。这些,全是为了荣誉正义和罗马的团结统一,你死我活的列阵双方的目的是完全相同的。

十多年前,大哥曾经劝过我事业应该如何发展。我当时说,我一点也不想做个元帅,也许你适合,但我不行。不仅没有这样的理想,而且深感厌恶。我只想做一个狙击手。或者像在CS里一样,一开战就把31或者41收起来,操着刀就冲上去,看满天手榴弹从头顶上飞过,在身后炸响。然后看到一群敌人,把主枪端起来,射击,然后死去。这是能让我快乐的部分。
研究盟军,防范与攻击友军,评估战友的动机,像对异族一样猜想他们,让我失去对整场战争的全部兴趣。对于战友,我所期待的是,把枪交给他,把后背也交给他,甚至不必问,"如果我用生命捍卫你,你是否也会同样做?"这正是我的悲哀之处,我期待盟友跟我一样。并且,我为大家不是这样而感到愤怒和悲伤。我总误以为如何待人,人们也会这样对待我。虽然如罗素所说,别人永远不会如你自己一样爱你。但是,我一直不能理解...我不能理解这个世界中的绝大部分人间的规则。
似乎全然没有规则。
读《内战记》的时候,我一直盼望突然哪里冲出个小兵,一刀把凯撒剁了。然后战争结束,全书完。这一直没有发生,直到他打败了战场上所有的敌人。在和平以后,凯撒有一次正批阅文件,旁边有人聊天谈到人应该如何死去。凯撒插进来说,应该突然死去。他后来如愿以偿,被一群罗马人谋杀了。杀人者中,有与他一起出入战场如同父子的战友。传说,凯撒勇武过人,被这群人攻击的时候一直有效反抗,但当看到那位战友,却突然抛下剑大喊,"原来你也参与其中",引颈受戮。
后来的历史,超出了《内战记》,虽然仍是内战。凯撒的继子兼甥孙替他报仇,把这些谋杀者都打垮处决了,连同凯撒的朋友也一起打倒了。这位继子就是屋大维,奥古斯都。
屋大维这一段已经不在《内战记》中了。而且,如果我是《内战记》中的一个小兵,估计也活不到《内战记》结束。我会在某个清晨,穿戴好我的战甲,擦亮盾牌,然后随着方阵冲击,每个踏步都整齐有力,充满金属声。死命拼杀,然后在我感到疲劳的时候,在我遇到第一个看起来与我一样的罗马人的时候,我准备抛开盾牌和刀剑,看着他的眼睛,看着晨曦从对面猬集的矛尖上反射的光芒,展开胸膛去拥抱他。这个罗马人,我的兄弟。
从那一刻以后,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刺穿我,推开我,跨过我。当然,他也绝无机会欺骗我,背叛我,声称我是盟友然后展开攻击。甚至,在他所写的回忆录里,也不会光荣地把我列入他的故事,阻止或帮助过他的成长。因为我并非过往,而是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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